在我故乡揭西县山村,养牛喂猪是千年传统。猪是每家收入的一大来源,牛是每户耕田犁地的依靠。猪牛饲养到一定阶段就会发情,母猪心烦意躁四处乱跑,公牛变成骚牛牯后特别好斗。若不留种,就得及时实施节育手术。否则,它们就会到处惹是生非,影响农业生产。
这时正是公社兽医站的老扁头大显身手的时候。一个兽医负责几个大队,所以,社员们隔三差五就能看到老扁头,武工队一样骑着自行车,自豪又庄重地穿梭于各村。兽医老扁头的行头很简单,一个军挎包,里面皮夹上排满大小标枪形刀具,锋利无比,这些都是劁猪骟牛用的。还有就是一个不锈钢的注射器,兽医只带青霉素,当时是万能药,不管猪牛羊得什么病,都用青霉素,随便用清水稀释一下就行。山村的兽医一般不用药,用药那是重症了,得去兽医站。老扁头主要任务是劁猪骟牛。
在我们故乡山村那一带,时常有走村串巷拖长声调吆喝着“阉猪哟——阉鸡……”的劁猪匠,但一般人只让他阉鸡,阉鸡手术简单,技术不过关损失也不大。劁猪就不一样了。当然也有人不服兽医站老扁头的手艺,让外地劁猪匠给自家劁过猪,结果不是翻乱了肠子,就是割错了地方,弄得小猪半死不活,有的甚至隔日毙命,让女主人心疼得哭出了眼泪——农村人养口猪,实在不容易。往后劁猪,不管男主人如何硬颈执拗,女主人提着扫帚站在大门外,一锤定音:“去,请兽医老扁头来。”
老扁头来了,主人赶忙搬板凳倒茶水递卷烟。老扁头也不推辞,翘起二郎腿坐定,开始叭嗒叭嗒地抽起烟来。等歇息得差不多了,便起身,走到猪圈里。一股浓烈的臭味袭来,老扁头也不在乎,或者说已经习惯了。打开身边的军挎包,将家什一一掏出来。老扁头有一把非常锋利的手术刀,闪着逼人的寒光。仔猪在圈里“嗷嗷”直叫,而且满圈飞奔,老扁头一动不动,待主人将仔猪逮住摁倒,那猪的叫声更大更凄惨了。老扁头掰开仔猪的一只后腿,抓起手术刀,电光火石之间手起刀落,一团血糊糊的猪卵蛋便落在了老扁头手上。老扁头直起腰,将手里的猪卵蛋放进事前准备好的碗里,让我看好不能让猫呀狗的叼去吃了。我曾经问过他为什么不能让猫狗吃。老扁头没有正面回答,而是笑呵呵地对我说,细鬼屎问那么多做什么?长大你自然就知道了。老扁头将猪卵蛋割下后,便用一根钢针串起细小的麻绳,在仔猪的伤口飞针走线缝了起来。仔猪好像这才明白身上有什么东西被割掉了似的,歇斯底里地嚎叫起来,嘶哑的声音里饱含着疼痛以及一些别的什么悲伤。
猪仔阉割完毕,老扁头洗手,主人家还特别希望老扁头“封赠”一番,讨个好口彩,以图劁割后的小猪好养好长。因而,老扁头都会在劁割完小猪后,随即封赠上一句“日会吃夜好眠,一年长到三百斤”之类的吉利话。
这时,主家灶间飘出香味,老扁头就说,简单一点,昨晚酒性还没退呢。主家说,等下喊队长来陪你呢。没什么好菜,蔗皮酒管够。老扁头就说,吓?我喝酒斗不过他,我就怵你们队长呢。
队长、会计如期到来,老扁头正在把战利品——小猪卵蛋往包里装。队长不需要尊重老扁头,就说,小气鬼,小猪卵也要带回去独吃,不如炒给我们下酒。老扁头说,不是我小气,是公社张书记和卫生院李院长要我给他留的,说是吃啥补啥,很管用呢。队长说,小猪卵蛋还能补身体?你骗鬼呢!老扁头说,那当然,《本草纲目》上写着呢。于是几个拉拉扯扯,说说笑笑往屋里去。
吃饱喝足,老扁头照旧背好工具,收了钱,又往别处去了。邻家的狗对着他狂吠,老扁头便把那工具袋子一扬,吓唬道:“再叫,再叫就把你也骟了。”那狗也许嗅到了血腥味,果然就被吓住了,灰溜溜的夹紧尾巴钻进门里不敢出来了。有时,还会听到老扁头哼着不着调的歌“雨露滋润禾苗壮,干革命靠的是毛泽东思想……”一路走去,我们便倍感滑稽和好玩,而这时老扁头更是像凯旋的将军一样满脸的笑意。
兽医老扁头能给乡村带来欢乐和话题。有时候,一群上学路过的小学生见老扁头要劁猪,都站着不动,一双黑眼珠闪着光围观劁猪,也兴奋着。老扁头怕学生迟到就故意起身,对他们说,把你的小鸡鸡也给劁了吧,于是围观的孩子笑着跑开。平时,老扁头的名声会成为大人们吓唬小孩的唬头,如果谁家的小孩不听话哭闹不停,大人们会说“老扁头来了”,哇哇大哭的孩子立即闭上嘴不敢哭了。
俗话说“头劁、二补、三打铁”,老扁头虽然声誉没有代课教师、赤脚医生高,但他在山村也是个人物,乡人们就很敬佩他高超的手艺。兽医站算是个正规的单位,不用肩挑背扛还可以按月拿工资,每次“出诊”还可以收到农民几毛几块的手术费,“出诊”越多收入越高。再说,猪、牛、羊这些家畜可是农民们的宝贝,猪、羊是一家子一年的主要收入来源,而牛则要顶个壮劳力,都马虎不得。只要家畜有个小病小灾的,人们便心急火燎走几里甚至十几里也要请老扁头去给家畜看病,好像他就是华佗再世。最关键的是,老扁头还握有生死大权。那年月,死了耕牛,张公安要来调查原因的,看是不是阶级敌人搞破坏,失职的要纪律处分,故意的要判刑。只要老扁头说,这病是不治之症,神仙也没办法,生产队饲养员就没责任,大家高兴地杀牛吃肉喝酒。当然三里五村的人们当面总是热乎乎地喊他叶师傅,而背地里才叫他花名“老扁头”。即使当面叫他“老扁头”,他也总是笑眯眯地从不计较,还会常常跟你拉拉家常,讲讲生猪的饲养和猪病的预防之类的话题。
我也听过兽医老扁头喝醉了的高谈阔论,说虽然劁猪匠与屠夫被人称作是“伤天害理”的职业,但他们的祖师爷是华佗,连皇帝还为他这个行当题过字。当初我们都认为老扁头车大炮(吹牛),及至后来读了古书还真有这么一回事。据陈云瞻的《簪云楼杂记》记载:明太祖朱元璋定都金陵时,有一年的除夕前日,忽然心血来潮,命令家家门上要贴春联。第二天,他微服私访,到民间巡游,忽然发现有一家没贴,便遣侍从去查问究竟。原来那家主人是劁猪的,目不识丁,又未请人代笔。太祖听后,叫人取来文房四宝,欣然挥毫写道:“双手劈开生死路,一刀割断是非根。”朱元璋的这副春联,是对劁猪职业形象、贴切的概括。
今天,城镇化让充满农耕气息的山村华丽转身,我们村原近两千人口现在剩下不到百人,人家早就不养牛喂猪了。城镇的规模养猪场则由于全系杂交到了一百三四十斤才萌发性欲,可这时它们很快就要出栏。如此一来,兽医站劁猪骟牛的业务大大萎缩,很少再看到他们在乡下转悠的身影。远去的山村兽医,带走的是山村一段生活的记忆,留下的却是几辈人共有的温馨怀念。
作者:刘俊合,2015年1月29日,《汕头特区晚报》副刊"城市记忆"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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